民国以来的学者如章太炎等人，都曾抱怨过中国没有宗教。然而，这个观点实为错误。章太炎早年的确抱怨过，但自从研究了佛学经典后，就不再如此了，因为他后来明白了“宗教”这个术语主要来自佛学。最近几年来，强调中国没有宗教的说法又流行起来。有的学者自行定义一个宗教概念，并用其断言“中国没有宗教”，因为“只有天启宗教才叫宗教，其他都不是”。关于中国无宗教的看法是否正确?一定不对。错在什么地方?首先，错在太片面，没有厘清汉语中“宗教”一词的原本含义;其次，错在不清楚现代汉语中的“宗教”一词实为对外来语religion的误译。

　　“宗教”本义是佛教全体之综合

　　宗教是由两个字——宗和教——并列组成的。笔者之所以强调“并列”，是因为 “宗教”一词的语义构成形式在多数情况下不是偏正结构，而是联合结构，它代表两类性质因素的并列关系。“宗教”的原本含义是佛教全体(即各类佛家教义、教徒、教派、教法)之综合。

　　在原始佛学中，佛教通常把佛所说的内容称为教，把佛弟子所阐述的内容称为宗，宗为教的分派，二者合称宗教，泛指佛教的教理。佛教传入中国后，由于中国的特殊情况，尤其是后来禅宗的兴起，产生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宗教。“宗教”遂具有了越来越清楚的定义。例如，唐代法藏就系统地提出过“五教十宗”的判教理论。所谓“五教”即“以义分教，教类有五”，是根据佛所说之法的大义进行划分的;所谓“十宗”则是从义理等方面对五教再加以细分。法藏在《探玄记》《五教章》《华严金狮子章》和《华严五教止观》等多部著作中，都曾对“五教十宗”做过详细的解释。五教的名目虽不尽相同，但法藏的分类比较流行，分别是：小乘教、大乘始教、终教、顿教、圆教。十宗则分为：我法俱有宗、法有我无宗、法无去来宗、现通假实宗、俗妄真实宗、诸法但名宗、一切皆空宗、真德不空宗、相想俱绝宗、圆明具德宗。将这分属众多类目的教和宗总括起来，既可简称为“宗教”，又可简称为“教宗”，但佛教界通称为“宗教”者较多。

　　要明白“宗教”的本义，必须把“宗”和“教”的本义分别加以陈述，然后合而论之。二者的不同含义分列如下：(1) 宗指宗旨、主旨;教指经义、教义。(2)宗指明心见性。在中国佛教中，尤指禅宗一派的修行观念;教指佛经的一切语言文字陈述和记载的经义，如三藏十二经。(3)宗指主观信念;教主指客观教义。(4)宗指无言之教。例如，禅宗主张以心传心，不立文字;教指有言之宗。显教通常都要依靠语言文字的传诵、解释、开演，信徒才能把握教理。(5)宗指宗通，即通达心性，尤指禅宗顿悟派追求的开悟境界;教指教通，即通达经义。尤指显教的修行者刻苦念诵、理解、证悟佛教教典教义。(6)宗指宗门，最初本来是佛教各宗的通称，禅宗兴起后，此宗自称教外别传之禅门，同时称呼余下各宗为教门;教指教门，义如上释，指依大小乘之经论等言教而立之教宗，如天台宗、三论宗、法相宗、华严宗等均属之。应当注意的是，“宗”的原初含义里有“派”的意思，所以并非有“宗”字者即是禅宗宗门。(7)宗之宗下，禅宗修行者相互之间多称为“宗下”，如“宗下近来道业如何”;教指教下，又称教家，指深通经文、依文字起观行证实相者。在不同时代，教下涵盖的修行者范围不完全一样。在宋明时代，意指天台、法相、贤首三个宗派，又称教下三家。新兴的禅宗，则自称为教外别传之禅门或宗门。近代的佛教净土宗，往往自称为教下，如“教下别来无恙?”

　　综上可知，“宗”和“教”的各种含义综合起来即为“宗教”。“宗教”这个词在一千多年前就成了佛教的专有名词，它最初是中国佛教全体(若干种佛家教义、教徒、教派、教法)的综合称谓。此词源远流长，可以说是中国佛教固有信仰、教义的专用术语。所以，中国不但有宗教，而且含义非常确定。中国佛教虽然来源于印度，但由于印度后来抛弃了佛教，故中国佛教反而后来居上，无论在规模的宏大、教义的精深，还是教典的丰富方面，在世界上都首屈一指，被称为佛教的主要道场。从源头上说，佛教就是宗教，宗教就是佛教。因此，说中国没有宗教，等于说中国不存在佛教，这岂非笑话?

　　“宗教”本义即为佛教，这个本源问题澄清之后，我们提到它时，就必须以其固有语义范围为根据，而不可将其他的含义随心所欲地附加给它。用这个具有确定含义的“宗教”术语来作判断标准，我们可以明白，中国有宗教，即有佛教和佛教徒等，而西方基督教反而不是宗教。那么，基督教究竟是什么教?答曰：基督教属于religion，而不属于宗教。

　　现代汉语的“宗教”是religion术语的误译religion是一个英文外来语。与之对应的西文如希腊语叫θρησκεα，拉丁语则为religio，法语也为religio，德语拼写与英文完全相同，也叫religion，意大利语叫religione，西班牙语叫religión，波兰语叫religia，葡萄牙语叫religi?觔o，如此等等。可以看出，它们的拼写大同小异，含义一致。由于英文相对流行，为叙述方便，笔者只以该英文单词为分析对象。

　　那么religion究竟是什么意思?查《牛津英语大词典》，关于religion的定义是：belief in God or gods; worship of God or gods。 翻译为中文大致有三种表述：一神信仰或多神信仰;一神崇拜或多神崇拜;一神教或多神教。如果我们为了方便称呼，还可以简单地将它缩译为“拜神教”。例如，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信奉基督教，他将基督教称为“拜上帝教”，将自己的组织称为“拜上帝会”，这和“拜神教”(religion)的本义倒是十分契合。但是，清末的译者将religion误译成了“宗教”，比起洪秀全使用过的译名来，就错得离谱了。西方的基督教与中国宗教完全不同。如上文所述，中国的宗教本义就是中国佛教，基督教是拜神教而不是宗教(佛教)，二者的教义在很多方面是相反的。

　　中国宗教本质上与西方拜神教截然不同

　　中国宗教本质上不是拜神教而是拜理教，是崇尚佛教认定的最高真理(教义)的教派。这才是中国宗教最关键的特征，与西方的拜神教截然不同。

　　若严格按照宗教的本义，可知只有类似中国佛教这样的理性教才是宗教。欧美虽然也有极少量的佛教教徒，但和数量庞大的拜神教教徒相比，几可忽略。所以，笔者的结论是：若按照严格的宗教本义，不是中国没有宗教，而是中国才真正拥有宗教;相对来说，西方很缺乏宗教。当然，西方虽然很缺乏宗教，但拥有信徒极为众多的拜神教或一神教。因此，中国无需进口宗教，情况可能正好相反，中国应该有理有节地出口一点宗教，以便让西方社会能够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这一宝贵遗产。有些学者之所以认为中国没有宗教，可能意指中国缺乏西方那样的单一的拜神教，但由于不知道“拜神教”和“宗教”这些用语的本义，也不知道现代汉语中的“宗教”是外来语religion的误译，遂犯下贸然断言中国无宗教的错误。

　　当然，今日的“宗教”概念已经失掉了上文所述的原初本义(佛教)，而泛化成了一个包含一切非理性教义的概念。本文并非意图完全改变目前这个已经流行的意义泛化的宗教概念，而是要正本清源，以事实证明所谓中国没有宗教的说法是错误的、荒唐的。目前，“宗教”除了表达佛教这个概念之外，也可以泛化地包含一切非理性教义，诸如道教、耶教、伊斯兰教等数以百计的教义。这个道理是不言而喻的。但如果让当前的泛化的“宗教”概念包容其他一切教义，却单单排除了中国佛教，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。

　　(作者单位：北京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)